第三十四章旧燕归巢
刺骨的寒风如同裹挟着冰屑的巨手，狠狠抽打在华山之巅的木屋上。
屋内，如同冰窖。
凌霜躺在木榻上，双目紧闭，脸色惨白如纸，嘴唇泛着青紫色。
脖颈上那幽蓝的霜纹锁链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浓重的冰晶气息。
心口那片幽蓝的霜纹，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，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，深嵌在皮肉之中，散发着刺骨的阴寒。
苏清瑶静静地坐在榻边，冰魄般的眼眸凝视着凌霜心口那片幽蓝的霜纹，眼神平静无波，如同冻结的湖面。
只有在她眼底最深处，一丝极其隐晦的、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疲惫与忧色，悄然流淌。
她的目光掠过地上那块暗红色的布料。
布料上，“弑父”两个扭曲狰狞的血字，在窗外透入的惨淡雪光下，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怨毒气息。
布料边缘，那一点极其微小、却异常刺眼的金鳞光泽，如同毒蛇的眼睛，冰冷地闪烁着。
金鳞，又是金鳞，这诅咒般的皇家印记，如同跗骨之蛆，死死缠绕着他们。
玄冰玉髓膏中的“御制”金鳞，青铜龙骸心口滴落的黑血，剑经光影下的残缺皇陵图，玉玺拓片夹层中的血书龙凤胎纹……还有这玄鸟衔来的、带着金鳞的“弑父”血书。
无数线索如同冰冷的锁链，一环扣着一环，最终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，凌霜的身世，与那深宫帝阙、与那被诅咒的龙骸、与那“伪帝”的血字，有着无法割裂的联系。
“皇子非亲生……龙凤双胎……弑父……”夜宸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，带着一种压抑的凝重。
她站在窗边，破碎的窗口灌入的寒风卷起她玄色的衣摆。
她看着地上那血书，又看向榻上昏迷的凌霜，冷玉般的眼眸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。
“前辈……他……”
苏清瑶缓缓抬起眼眸，冰魄般的光芒在黑暗中亮起两点寒星。
“他的血脉……被诅咒了。”
她的声音清冷如冰泉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“那霜纹……那锁链……皆是血脉诅咒的外显。那‘弑父’血书……是引子……亦是……枷锁。”
她沉默了片刻，目光再次落在凌霜心口那片幽蓝的霜纹上。
“真相……在他血脉深处。亦在……那一切的源头。”
夜宸心头一震。源头？青城派，凌霜自幼长大的地方！也是……当年老刀带着襁褓中的他投奔之处。
那里，或许还藏着关于他身世、关于那场宫廷巨变的蛛丝马迹。
就在这时，
木榻上的凌霜，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，他紧闭的双眼眼皮下，眼珠疯狂转动。
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、如同野兽低吼般的“嗬嗬”声，脖颈上的幽蓝锁链骤然收紧，心口那片幽蓝的霜纹猛地爆发出刺眼的蓝光。
一股狂暴、混乱、充满了毁灭气息的阴寒能量，如同失控的洪流，再次在他体内疯狂冲撞。
“呃啊！！！”一声充满了极致痛苦和灵魂撕裂般悸动的嘶吼，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炸响，他猛地睁开了眼睛。
那双眼睛，不再是之前的赤红疯狂，而是……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。
如同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深渊，瞳孔深处，一点冰冷的、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寒芒，死死地凝聚着。
巨大的痛苦、惊骇、茫然，还有一股……被强行压制、却依旧在深渊下汹涌沸腾的疯狂怒火，在那双幽暗的眼眸中激烈碰撞。
他猛地坐起身，动作僵硬而迅猛，脖颈上的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
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块“弑父”血书，盯着那点闪烁的金鳞，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刃。
“我……要回去。”凌霜的声音嘶哑破碎，如同砂纸摩擦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近乎偏执的冰冷决绝。
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。“回……青城！”
夜宸心头一紧：“凌霜！你现在的状态……”
“我必须回去！”凌霜猛地转过头，那双幽暗的、如同深渊般的眼眸死死盯着夜宸，眼神中的冰冷和决绝让夜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。
“那里……有答案！”他艰难地抬起手，指向自己的心口，指向那片幽蓝的霜纹。“它在……逼我……它在……告诉我！”
苏清瑶静静地看着他，冰魄般的眼眸深处，那丝复杂的情绪再次掠过。
她没有阻止，只是缓缓站起身，走到桌边，拿起那块包裹着玉玺拓片的明黄色锦缎，又捡起地上那块暗红的“弑父”血书布料，将它们仔细叠好，递到凌霜面前。
“带上它们。”她的声音清冷依旧，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。
“真相……或许就在其中。”
凌霜伸出颤抖的手，接过那两块布料。
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锦缎和散发着怨毒气息的血书时，他身体猛地一颤，眼中那深渊般的幽暗剧烈波动了一下，随即被他强行压下。
他将布料死死攥在手中，仿佛要将它们嵌入骨血。
“夜宸。”苏清瑶转向夜宸，“你……陪他去……我……先去昆仑……”
夜宸没有丝毫犹豫，重重点头：“是，前辈！”
凌霜没有再说话。
他挣扎着站起身，身体依旧虚弱，脚步踉跄，但脊背却挺得笔直，如同风雪中不肯折断的孤竹。
他推开那扇在风雪中呻吟的木门，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沫瞬间灌入，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。
他没有回头，一步踏入了门外呼啸的风雪之中。
夜宸紧随其后，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。
苏清瑶站在门口，冰魄般的眼眸望着那两个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，久久未动。
山风卷起她素白的衣裙和如雪的长发，背影单薄而孤绝。
只有在她眼底最深处，一丝极其隐晦的、如同冰层裂开缝隙般的悲怆与决绝，悄然凝固。
半月之后。
青城山。山势依旧巍峨，云雾缭绕，古木参天。
然而，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与往日清幽截然不同的气息，肃杀！紧张！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、尚未散尽的血腥味！
山道之上，戒备森严。
三步一岗，五步一哨。
身穿崭新青色劲装、袖口绣着云纹的青城弟子，手持长剑，神情冷峻地巡视着。
他们的眼神锐利而警惕，扫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，再无往日的平和。山门处，巨大的青石牌坊下，守卫更是森严，盘查极其严格。
两道身影，如同融入山色的幽灵，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明岗暗哨，从后山一条极其隐秘、布满了湿滑苔藓和荆棘的险峻小径，艰难地攀上了青城山。
正是凌霜和夜宸。
凌霜的脸色依旧苍白，但眼神却比离开华山时更加幽深，如同古井寒潭，不起波澜。
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，外面罩着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，遮住了大半面容。
脖颈处，用厚厚的布巾缠绕，掩盖了那幽蓝的霜纹锁链。
心口那片幽蓝的霜纹，在布衣下散发着刺骨的寒意，却被他强行压制着，如同冰封的火山。
他手中紧握着那两块布料，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夜宸跟在他身后，同样穿着不起眼的衣物，气息收敛到极致，如同最老练的猎手，警惕地感知着四周的一切动静。
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神情冷峻、戒备森严的青城弟子，冷玉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凝重。青城派……果然变了。
他们并未前往前山热闹的殿宇广场，而是径直朝着后山深处，那片属于内门弟子和长老清修的幽静区域潜行而去。
凌霜的目标很明确，藏经阁！青城派收藏历代典籍、秘闻档案的重地。
越靠近后山深处，守卫反而松懈了一些。
或许是认为此地隐秘，外人难以闯入。
凌霜凭借着儿时在此长大的记忆，如同识途的老马，在茂密的竹林和嶙峋的怪石间穿梭，避开了几处暗哨，最终停在了一片被高大古松环绕的幽静院落前。
院落青砖灰瓦，古意盎然。
院门上挂着一块古朴的木匾，上书三个苍劲的大字，藏经阁。
院门虚掩着，里面静悄悄的，听不到一丝人声。
凌霜和夜宸对视一眼，眼中都闪过一丝警惕。
夜宸身形一闪，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贴近院门，侧耳倾听片刻，对凌霜微微点头。
凌霜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口那片霜纹传来的阵阵阴寒悸动，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院门。
吱呀，
一声轻微的、带着岁月沧桑的摩擦声响起。
院内，青石板铺地，干净整洁。几株古松虬枝盘曲，投下斑驳的阴影。
正对着院门的，是一座三层高的木制阁楼，飞檐斗拱，雕梁画栋，正是藏经阁主楼。
然而，
一股极其浓烈的、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，混合着纸张燃烧后的灰烬气息，如同无形的巨手，猛地从阁楼的方向扑面而来。
凌霜和夜宸的脸色同时一变。
只见藏经阁主楼一层那扇厚重的木门敞开着。
门内，浓烟滚滚，火光隐现，无数燃烧的纸片和灰烬如同黑色的蝴蝶，正从门内随着热浪翻滚而出。
有人在焚烧典籍。
“谁？！”一声清冷的厉喝猛地从阁楼侧面传来。
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青烟般从侧廊闪出，挡在了燃烧的阁楼门前。
那是一个女子。
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色云纹道袍，身姿窈窕，面容清丽，只是此刻那张俏脸上布满了寒霜，眼神锐利如刀，手中紧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，剑尖直指闯入的凌霜和夜宸。
凌霜的脚步猛地顿住，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，幽暗的眼眸深处，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，剧烈地波动起来。
“师……师姐？”凌霜的声音干涩而沙哑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。
眼前这持剑阻拦、面罩寒霜的女子，正是他从小一起长大、情同姐弟的青城派大师姐，林清漪！
“凌霜？！”林清漪看清来人，眼中同样闪过一丝巨大的惊愕，但随即被更深的警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取代。
她手中的长剑并未放下，反而握得更紧，声音冰冷：“你……你怎么回来了？！你不是已经……”
她的话没有说完，但眼神中的疏离和戒备却如同冰锥，狠狠刺在凌霜心上。
“师姐……你在做什么？”
凌霜的目光越过林清漪，死死盯着她身后那浓烟滚滚、火光隐现的藏经阁大门，声音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微微颤抖。
“为什么……要烧了藏经阁？！”
林清漪的脸色微微一变，眼神闪烁了一下，随即变得更加冰冷：“奉掌门谕令！清理派中陈年旧档！无关典籍，一律焚毁！此乃本派内务，与你何干！速速离开！”
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，仿佛在驱赶一个陌生人。
“清理旧档？”凌霜幽暗的眼眸死死盯着林清漪，仿佛要穿透她冰冷的伪装，看清她内心的真实想法。
“是清理……还是毁灭证据？！”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悲怆。
“师姐！告诉我！当年……师父带我回来时……那些关于我身世的记录……是不是就在这里？！是不是？！”
林清漪的身体猛地一颤，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，她避开凌霜那仿佛能灼伤人的目光，声音却依旧冰冷。
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！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！立刻离开！否则……休怪我不念旧情！”
她手中的长剑向前递出半寸，寒芒闪烁。
“旧情？”凌霜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最亲近、如今却如同陌路甚至拔剑相向的师姐，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。
心口那片幽蓝的霜纹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情绪，猛地一阵剧烈悸动。
刺骨的阴寒瞬间蔓延，他闷哼一声，身体微微摇晃，却强行站稳，幽暗的眼眸中那点寒芒爆发出骇人的光芒。
“好！好一个不念旧情！那我……自己进去看！”
话音未落，凌霜的身影猛地动了，他不再压抑心口那狂暴的阴寒能量，任由那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。
他的速度骤然提升，如同鬼魅般，带着一股冰冷的旋风，朝着藏经阁大门猛冲过去。
“站住！”林清漪脸色剧变，厉喝一声，手中长剑化作一道青光，狠辣无比地刺向凌霜的咽喉，剑势凌厉，竟无半分留情。
“夜宸！”
夜宸眼神一寒，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，下一刻，她如同瞬移般出现在林清漪身侧，手中的黑剑后发先至，精准无比地格开了林清漪刺向凌霜的剑锋。
叮！！！
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。
林清漪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剑身传来，震得她手腕发麻，长剑险些脱手。
她踉跄着后退一步，惊骇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夜宸，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。
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。
凌霜的身影已经如同离弦之箭，冲入了浓烟滚滚的藏经阁大门。
阁楼一层，火势并不算太大，主要集中在中央区域。
几个巨大的铜盆里，堆积如山的典籍正在熊熊燃烧。
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泛黄的纸张，发出噼啪的爆响，卷起漫天飞舞的黑色灰烬，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。
凌霜的目光瞬间扫过火场，他无视了灼热的火焰和呛人的浓烟，身形如同鬼魅般在火盆间穿梭。
他的目标很明确，存放派中弟子名册、过往档案的区域。
很快，他冲到了角落一排高大的书架前，书架上的典籍已经被搬空了大半，只剩下一些散乱的卷宗和残破的书页。地上，散落着无数被撕碎、踩踏的纸张。
凌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！他来晚了？！
他不甘心地蹲下身，双手疯狂地在散落的纸堆中翻找着，指尖被滚烫的灰烬烫伤也浑然不觉，幽暗的眼眸中充满了焦灼和绝望。
没有，什么都没有，关于他的记录，关于他幼年的一切，仿佛都被刻意抹去了。
“呃啊！！！”一股巨大的愤怒和绝望在他胸中爆发，心口那片幽蓝的霜纹疯狂闪烁、收缩，刺骨的阴寒瞬间失控。
他猛地一拳砸在地上，坚硬的青石板瞬间龟裂，碎石飞溅。
就在这时，
他砸裂的地面缝隙中，几片尚未完全燃尽、边缘焦黑的碎纸，被拳风激起，打着旋儿飘落在他面前。
其中一片稍大的碎纸上，残留着几行模糊的墨迹。
凌霜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，瞬间锁定。
那碎纸上，并非文字记录。
而是一幅……极其潦草、却依旧能辨认出轮廓的图案。
那图案描绘的，似乎是一个……婴儿的……背部。
在婴儿背部靠近肩胛骨的位置，用极其简略的墨线，勾勒出一个……模糊的印记。
那印记的形状……蜿蜒、扭曲……隐约呈现出……龙形？！
龙形胎记？！
凌霜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，巨大的惊骇如同九天神雷，狠狠劈在他的灵魂之上。
他猛地想起了玉玺拓片夹层中那块血书布料上显现的龙凤胎纹，左边婴孩眉心的龙形印记。
他下意识地、颤抖着伸出手，摸向自己后背肩胛骨的位置。
隔着粗糙的布衣，他仿佛能感受到那里……皮肤下……某种……熟悉的……烙印般的……悸动。
灰烬中显龙胎记。
就在这时。
“凌霜！快走！”夜宸的厉喝声从门外传来，伴随着激烈的金铁交鸣和劲气碰撞声，显然她正与林清漪激烈交手。
凌霜猛地回过神，他眼中那深渊般的幽暗瞬间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惊骇、混乱和一种被彻底揭开的巨大恐惧所取代。
他死死攥住那片印有龙形胎记的焦黑碎纸，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，又飞快地将地上散落的、尚未燃尽的几片碎纸全部抓起，塞入怀中。
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正在被火焰吞噬的藏经阁，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悲凉和决绝。
随即，他不再犹豫，身影如同鬼魅般，朝着阁楼后窗的方向猛冲而去，撞破窗棂，消失在浓烟与火光之中。
夜宸听到破窗声，手中黑剑猛地爆发出凌厉的剑芒，逼退林清漪，身影一闪，也紧随其后，消失在窗外。
林清漪持剑站在原地，看着凌霜消失的方向，又看了看身后浓烟滚滚的藏经阁，那张清丽的脸上，冰冷的面具终于碎裂，露出一丝极其复杂、混合着痛苦、挣扎和深深无奈的神情。
她手中的长剑，“当啷”一声，无力地掉落在地。
